5分鐘，28歲的李雷死于非命，22歲的王浪身陷囹圄。
今年6月28日，陜西省咸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的（2018）陜04刑初28號刑事判決書認定，去年12月10日晚，王浪與李雷在涇陽縣炫色酒吧因瑣事發(fā)生爭執(zhí)后，王浪持啤酒瓶故意捅剌李雷致其死亡，王浪犯故意傷害罪一審獲刑九年。
王浪的一審被判有期徒刑九年的判決書首頁和尾頁。
該案一審判決是在法院認定被害人有重大過錯、被告人自首、賠償36萬元獲得被害人家屬諒解的基礎(chǔ)上所做出的。
上游新聞記者獲悉，該案一審時，王浪的辯護人做了正當防衛(wèi)的無罪辯護，咸陽市檢察院公訴人引用辱母案做了王浪的行為屬防衛(wèi)過當應減輕刑罰的意見，但均未被一審法院采納。
一審宣判后，王浪及其家屬不服，向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并獲受理。
知名刑辯律師重慶者羽律師事務所游飛翥律師對上游新聞記者表示，本案屬咸陽版的“昆山反殺案”，包括致命器物來自對方等很多細節(jié)都與昆山案相似，辯護人將在二審中為王浪做正當防衛(wèi)的無罪辯護，“本案在二審中或會呈現(xiàn)出很多被一審法院遺漏的對定罪量刑有決定性作用的細節(jié)。”
視頻監(jiān)控顯示，李雷（黃圈）在伸手拿煙灰缸（紅圈），對面是王浪（橙圈）。
酒局
2017年12月10日17時許，郭小明打開了自己位于涇陽縣涇干湖公園對面原土產(chǎn)公司院內(nèi)的炫色音樂酒吧玻璃門，如果沒有意外發(fā)生，這里又將是一個不眠夜。
苗林來了，他和酒吧老板郭小明兩個人邊聊天邊喝酒，不過這場酒局因郭小明有事離開只剩下苗林一個人。苗林給王浪打了電話，讓他過來喝酒。
22歲的王浪，案發(fā)5個月前從安康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畢業(yè)，在涇陽縣做吉林敖東藥廠的醫(yī)藥代理。
王浪多位同學和朋友回憶，案發(fā)當晚早些時候，王浪和他們在健身房鍛煉。快19時許，王浪接到了苗林的電話。
戴著800多度近視黑框眼鏡的王浪抵達酒吧后，看到苗林坐在吧臺前面的2號桌，已喝了幾瓶250毫升裝的啤酒，此后他也跟著喝了八九瓶。
就在身穿白色衛(wèi)衣外套灰色條紋馬甲的王浪和苗林在酒吧相聚時，另一場酒局也在進行中，唐平安和弟弟唐平軍、李雷等五人走進宏玲飯店旁的紙包魚店，五個人共喝了約四瓶半一斤裝“牛二”白酒，其中李雷喝了七八兩。
20時許，李雷等人喝酒結(jié)束后，李雷提出去涇干湖公園北門對面的酒吧找個人，于是，唐平安兄弟倆和李雷一起前往200多米外的酒吧。
20時32分酒吧內(nèi)監(jiān)控顯示，8時32分，已喝過酒的李雷和兩個朋友來到炫色音樂酒吧。
此時，酒吧內(nèi)播放著高分貝的DJ音樂，酒吧里有十多個人，包括幾名服務員。
監(jiān)控視頻顯示，雙方五個人站在了一起。
沖突
檢方指控，酒吧服務生引導李雷等人經(jīng)過王浪喝酒的桌子時，李雷認為王浪用眼睛瞪了他，即上前質(zhì)問并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個煙灰缸扔到坐著的王浪胸前，王浪遂從桌子上抓起啤酒瓶起身與李雷發(fā)生爭執(zhí)。
20時32分監(jiān)控視頻顯示，一名服務員看到進來三名客人，就引導他們到6號桌入座，在經(jīng)過王浪和苗林所坐的2號桌時，走在中間穿橘紅色羽絨服男子推了一下2號桌閑置的凳子，隨后一行人往前走。
在穿橘紅色羽絨服男子第七步走到三號桌前時，突然停了下來，開始張口說話，并拿起跟前3號桌上的陶制煙灰缸。
“你在那瞪X子哩！”至少有三名人證證實，穿橘紅色羽絨服的20多歲男子沖著2號桌的人喊，這人后被證實是李雷。
坐在2號桌的兩個人沒有說話。
李雷右手拎著煙灰缸走到后方的2號桌跟前，其同行人員將其拉開，這時李雷把煙灰缸隔著桌子扔到了王浪的身上。
王浪供述說，他被砸后站了起來，并從桌子上抓了個啤酒瓶拿在手上給自己壯膽。“他（李雷）就往我跟前走，并問我拿瓶子想干啥？我問他為什么砸？那個人說，‘把你打了，咋了？’”這時，一起喝酒的苗林往下拉王浪，服務員也在右側(cè)拉李雷的胳膊，并說“勸那三個人坐下，不要打架。”
證人證實，他們一行三人把沙發(fā)和1號桌推倒了，徑直走到被砸男子王浪的桌前。
此時，王浪和苗林，李雷和唐平安兄弟倆等五人均相互站立對著，不過雙方當事人的朋友隨后散開。
20時36分11秒的監(jiān)控視頻顯示，李雷先后兩次遞給王浪兩個酒瓶，自己也拿起一個酒瓶，二人繼續(xù)糾纏。
20時36分18秒時，李雷用左手掐捏向王浪的脖子后，王浪隨即用啤酒瓶擊打李雷的頭、肩部，瓶身斷開，雙方廝打在一起。
王浪供述，李雷動手掐他的脖子，讓他有一種窒息感。接著，李雷從桌上拿起一個啤酒瓶遞給他，讓他砸他，說一個不夠再給他一個，又拿了個瓶子遞給他，讓他朝他頭上打。王浪說，“都是出來耍的，你把我也沒有打個啥，咱們各耍各的。”對方說自己是涇陽縣的，叫什么雷。王浪就叫對方“雷哥”，但被要求閉嘴。
在法庭調(diào)查的過程中，李雷有尋釁滋事前科曾受到過行政拘留十五天。涇陽縣公安局2017年2月8日出具的行政處罰決定書顯示，2016年10月至11月，孟杰等人為了自身跑西安至涇陽拼座車的利益，糾集多人籌資1.7萬余元，找來社會無業(yè)人員何寶、李雷等人，對原跑車以外的司機以恐嚇、不允許乘客乘坐外來車輛，阻止其他車輛人員載客，造成其他車輛無法運營，李雷從中牟利三千元。
“他說話的語氣比較沖，并掄起酒瓶打我，我抬起左胳膊擋了一下，感覺他太欺負人了。當時想著自己不能停在那兒被打，就掄起右手的酒瓶朝他打過去，打在頭上還是肩上記不清了，好像打第二下的時候，酒瓶被打的從中間破開了。”王浪供述。
監(jiān)控視頻顯示，雙方扭打在一起。
血案
王浪手持的酒瓶破碎后，雙方當時還處于拉扯狀態(tài)。
王浪供述，李雷說“你還敢打我，我把你弄死去。”說著準備去桌上拿酒瓶，王浪用破開的酒瓶上半部分朝李雷亂戳，戳在肚子和背部，李雷倒在了地上。
20時36分34秒監(jiān)控視頻顯示，李雷倒地時抓著王浪的上衣，王浪手持破碎的啤酒瓶，與李雷撕扯在一起。
王浪說，這個時候，因為李雷一直用手抓著自己的衣領(lǐng)，自己也被拉著低下身子壓在對方身上。他讓李雷放開，李雷沒有松手，他就用手里的瓶子指著李雷的臉讓放開才放開。
20時37分11秒監(jiān)控視頻顯示，右手持破碎啤酒瓶的李雷站了起來。9秒后，李雷站了起來，左手捂肚子走向酒吧大門口。
一名站在門口的酒吧服務員證實，看見二人身上都有血，王浪的兩個袖子有血，李雷的上衣肚子處全是血。
另一名服務員則稱，看見李雷用手捂著左側(cè)腹部，一邊弓著腰往外走一邊說：“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快叫120！”
37分36秒監(jiān)控視頻顯示，李雷蹲在門口處。一分鐘后，李雷倒在地上。包括酒吧老板和服務員等多人紛紛撥打120。
王浪看到地上有很多血，他讓朋友撥打110，自己走進衛(wèi)生間繼續(xù)撥打120。
“打完架后，穿黑馬甲、戴眼鏡的小伙讓我?guī)兔φ已坨R，我在地上找到了眼鏡。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問我要紙，我發(fā)現(xiàn)他手上、臉上都有血，就又給他取了創(chuàng)可貼。”一名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服務員說。
王浪供述，自己在衛(wèi)生間洗手時發(fā)現(xiàn)左手食指、拇指被劃傷，出來后讓服務員給他找來創(chuàng)可貼貼上。
20時48分監(jiān)控視頻顯示，120急救人員趕到現(xiàn)場，將李雷送往涇陽縣人民醫(yī)院救治，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涇陽縣公安司法鑒定中心尸體檢驗，李雷頭部、胸部多處受傷，系刺扎胸部傷及心臟，致失血性休克死亡。
案發(fā)后，王浪在現(xiàn)場等待110民警到來后，其和現(xiàn)場的人被帶到了派出所。
王浪供述說，他當時不想和李雷爭吵，但對方不停的挑釁，還先動手打他，他很氣憤，就掄起瓶子還手打?qū)Ψ健Ｆ孔颖淮驍嗪螅芽刂撇蛔∽约海^續(xù)在對方身上戳了兩下。后來，他把捅人的瓶子扔在現(xiàn)場，那瓶子是對方遞給他的。
監(jiān)控視頻顯示，李雷從地上起來后左手捂肚子向酒吧大門方向走去。
爭議
“案發(fā)后的第二天早上，王浪被警察帶走。”王浪的父母對上游新聞記者說，2017年12月11日，王浪因涉嫌犯故意傷害罪被涇陽縣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12月25日被逮捕。
咸陽市人民檢察院以咸檢公訴部刑訴[2018]10 號起訴書指控王浪犯故意傷害罪，于2018年3月28日向咸陽市中院提起公訴。
該案在審理過程中，經(jīng)法院主持調(diào)解，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與被告人達成調(diào)解協(xié)議，王浪家屬舉所有親戚之力湊錢向李雷家屬賠償了36萬元。
王浪的一審辯護人認為，這是一起因李雷無故挑釁、無休糾纏、耍瞞斗狠、逞強行兇等行為引起的命案，王浪的行為是在被無故挑釁、無休糾纏、自忍屈辱、賠禮道歉而無效，其自身健康和生命安全受到李雷的挑釁糾纏、語言威脅、進而被李雷主動非法攻擊的情況下，出于極端恐懼、憤怒的激烈反擊行為。所以王浪的行為完全符合正當防衛(wèi)的構(gòu)成要件，依法不應負任何法律責任，王浪無罪。
咸陽市檢察院公訴意見書在量刑建議環(huán)節(jié)，用了6頁的篇幅引用了轟動全國的辱母案的啟示，并指出該案二審判決對于司法實踐中正確理解和適用正當防衛(wèi)有積極的借鑒意義。
公訴意見書認為，在本案中，雖然王浪制止不法侵害所進行的反擊是必須的，但其反擊防衛(wèi)行為的工具、手段、強度及造成的損害明顯與李雷的不法侵害行為的工具、手段、強度及可能造成的損害不相適應，反擊過度明顯超出常理常情，其反擊手段強度與李雷的不法侵害行為的手段強度缺乏相當性，造成不應該出現(xiàn)、沒必要出現(xiàn)李雷死亡的重大損害，防衛(wèi)明顯過當，應予承擔刑事責任。但本案李雷有重大過錯，違法后果一定程度上系王浪精神緊張、情緒失控而處置過當造成的，王浪適用刑法“應當減輕”的規(guī)定。
此外，檢方意見認為，王浪讓苗林報警，且在抓捕時無反抗，并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屬于等候型自首，對其可從輕或減輕處罰；王浪在案發(fā)后3次撥打120，反映其有積極的搶救措施行為，可以對其從輕處理。
咸陽市中院一審采納了李雷引發(fā)本案具有過錯、王浪自首等意見。
咸陽市中院認為，“根據(jù)證人證言、被告人供述，結(jié)合案發(fā)現(xiàn)場監(jiān)控視頻拍攝的影像等證據(jù)，被告人的行為不符合防衛(wèi)過當?shù)臈l件，不屬于防衛(wèi)過當，該意見不予采納；所提被告人王浪在被害人倒地后沒有繼續(xù)實施犯罪，具有犯罪中止情節(jié)的意見，經(jīng)查，被告人王浪在被害人倒地后，其故意傷害行為已經(jīng)完成并既遂，不存在犯罪中止，該意見不予采納。”
今年6月28日，咸陽市中院一審以犯故意傷害罪，判處王浪有期徒刑九年。
就王浪一案中，法院為何未采納檢方“防衛(wèi)過當”及辯護人的正當防衛(wèi)意見，上游新聞記者多次聯(lián)系咸陽市中院以及檢察院，均未獲回復。
一審判決后，王浪及其父母不服，提請陜西省高院二審并獲受理。
“《刑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chǎn)和其他權(quán)利免受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為，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害的，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結(jié)合本案，李雷蓄意挑釁攻擊王浪，王浪一再退讓，退無可退時，被迫防衛(wèi)造成了李雷損害，不負刑事責任。”知名刑辯律師重慶者羽律師事務所的游飛翥向上游新聞記者表示。
游飛翥還表示李雷無事生非，先用煙缸砸王浪頭部，后以啤酒瓶逼退三位勸架人，再以啤酒瓶當武器多次推打王浪，一直持續(xù)對王浪的人身侵害，且高喊“把你打了，咋了？”“我弄死你去”，面對李雷行兇，王浪用李雷硬塞給自己的啤酒瓶防衛(wèi)，造成李雷死亡，不負刑事責任。
在控辯審三方訴訟關(guān)系中，一審法院的判決讓控辯雙方均感意外。游飛翥認為，本案在二審中或會呈現(xiàn)出很多被一審法院遺漏的對定罪量刑有決定性作用的細節(jié)。
游飛翥律師認為，本案屬咸陽版的“昆山反殺案”，很多細節(jié)都與昆山案相似，比如，昆山反殺案的致命器物長刀是由死者提供的，咸陽反殺案的致命器物啤酒瓶也是由死者提供的；昆山反殺案的長刀是防衛(wèi)人于海明從地上撿起來防衛(wèi)的，咸陽反殺案的啤酒瓶是死者多次硬塞給王浪；昆山反殺案的防衛(wèi)時間從防衛(wèi)人第一次捅刺到最后一次刀砍在寶馬車上總共持續(xù)了20秒，咸陽反殺案的總防衛(wèi)時間為21秒，此21秒后，不但無防衛(wèi)動作，反倒打了110、120……
游飛翥律師表示將以本案為例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防衛(wèi)過當標準的公民建議，供制定司法解釋時參考，以個案推動立法。
目前，陜西省高院將擇期開庭重審王浪一案。
（原題為《陜西涇陽酒吧五分鐘命案：故意傷害還是防衛(wèi)引爭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