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紅色
楊希14歲的時候就有人上門提親。她是個潑辣姑娘,直接問到媒人臉上,你們是不是太窮了,想賺我這份錢。
拖到了17歲,母親給她訂了一個外人看來還不錯的親事。未婚夫曹洪平,采石場的工人,人看起來老實厚道,父親又是村支書。曹洪平一眼就看中了楊希。
楊希有時候也會想,如果兩個人當年安安穩穩地結了婚,現在的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妻子和母親,在山里過著平靜的生活。
她不明白自己不想早結婚有什么錯。
訂婚后,曹母擺出了架子。考她會不會做鞋,不會要到家里學。楊希是個急脾氣,納鞋底手上扎了兩個眼,不肯再學。楊希覺得自己是新一代的人,“現在誰不買鞋穿”。還沒進門就有了婆媳矛盾,楊希更抗拒結婚。
這么僵持著,直到那天出了事。
1999年的4月19號,楊希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當時她在茶園采茶,最后一次在陽光下看到綠到幾乎透明的茶的新芽。
楊希至今怕血。在新聞里一聽到車禍或者死人,只要跟血沾邊,她都會感到一陣酥麻從腳跟蔓延上來,像螞蟻順著腿往上爬。紅色,是她最后看到的色彩。
因為口角,男朋友曹洪平毫無征兆地把她摔在地上,徒手摳出了她的眼睛。
“血一下子涌出來,感覺臉上全成了窟窿,我想喊,一張嘴,嘴里全是血,一口口噴在他身上。我什么都看不見了。他拼命拽我的眼珠,拽不斷,就用鑰匙割斷了我眼球上的筋。不疼,我真的不覺得疼,整個人是木的。我一直想快完了吧,快完了吧。我就想能逃出一條命來。”
血把周圍的土地都浸紅了。曹洪平跑了。他提著挖出來的兩只眼睛去自首。自首前他去河邊洗了手,把兩只眼睛也在水里過了一遍。
楊希被拋在黑暗里,她躺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能發出聲音,一個本家侄子聽到呼救,跌跌撞撞地叫來了她的母親。
母親周欣芳永遠忘不了那一幕:楊希長長的頭發蓋在臉上,她撥開來,看到了流血的眼眶。
周欣芳把女兒背下了茶園。茶園高高低低,深一腳淺一腳。她記得,楊希在她背上不停地哭。她說你莫哭,你哭我都沒力氣背了。楊希不哭了。一路沉默著,母女兩人下了山。
恨他?他都死了
時隔多年,楊希已經記不起曹洪平的樣子了。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她不覺得他是個壞人。有時候也挺溫柔的,就是有點內向和小心眼。她只是覺得自己還小,不知道愛情是什么。
曹洪平村里的人至今還記得楊希。這姑娘又好看又聰明。相比之下,曹洪平就普通多了,只能說老實和氣。他總是跟在楊希身邊,村里人都能看出他對她的喜歡。
沒有人想到曹洪平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楊希的代理律師周霞說,曹洪平去自首,警察都以為他在說笑,直到他扔出了那雙眼睛。
挖眼之前,兩個人發生了爭吵。曹洪平要求楊希為她洗衣服。 “我又沒和你結婚,我沒有義務”。能言善辯的的楊希硬邦邦地回應。
最終觸怒曹洪平的是楊希說不結婚了。
曹洪平被判了死刑,聽到審判結果的時候他很平靜,沒有上訴。
事發多年后,曹的嫂子回憶起她曾經去監獄探視曹洪平,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說楊希不跟我了,還不退我彩禮錢,氣急才下了手。
楊希不愿意再提起他。她說自己心大,從來不裝恨。再說,他都已經死了。
往下活是楊希更重要的事,她需要學會適應和接受長長的黑暗。
但楊希至今無法完全適應。她不拄拐杖,不喜歡聽有聲小說,她害怕獨自出門,沒辦法克服對無法把握的世界的恐懼。
眼睛沒了之后的一個星期,她一句話沒有說。40天后,她才試著從床上下來,摸索著到門口坐一會兒,吹吹風。
最初的時候她出門經常走一步、撞一下,賭氣一樣繼續走,撞得血淋淋的。她急得抓自己的頭發,長長的劉海被她一根根拔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