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墜樓女子身亡的事情過去幾天了,網絡上關于李國武的報道,大多用“西安一保安”來指代他。12月10日,西安一名女子從11樓跳下,在樓下勸阻的李國武伸手沖了上去,整個過程,就發生在那電光火石間。

李國武妻子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你走了,我怎么辦啊,你不是說好陪我一輩子嗎?”對妻子的那句許諾,大概是這個連從著火的房子中救個人出來,都不愿意說的男人,少有的情話。
在那條朋友圈下面,李國武妻子,又賭氣發了一句:老公死啦。
消失的名字
李國斌,是李國武的哥哥,父母把文武雙全的名字給了老大,留給最心疼的老幺一個武字,二女兒叫國英。
在那條“保安救墜樓女子,兩人身亡”的微博下,有五千多條評論。有悲傷同情的,有插科打諢的。距事發地一千米外的人,都是從網絡上看到的新聞。
在最早的新聞照片中,李國武和沒救成的人,都蓋著藍色的塑料布。新聞報道,也只有內頁的一個小豆腐塊,就像其它所有常見的社會新聞一樣,它憑借著極大的戲劇沖突登上了頭條。附近親眼目睹的沒有幾個人,他們多是看了第二天的新聞,才知道發生在身邊的事情。
從咸陽機場到事發地,四十分鐘的車程,路上司機師傅研究著,李國武的死亡和最近高空墜亡的吳詠寧的聯系。這時候播報的新聞里,李國武連個名字都還沒有。同車的乘客,算著重力加速度,李國武要在兩秒之內反應過去接人,“一層樓按3米算,30米,跳下來,兩三秒,那么短的時間,一個人的重量,他怎么一點常識都沒有?”
“他是個退伍軍人,他應該知道的。”同車的記者說完,車里安靜了。
“那也不能用身體接啊,他能用手接啊,手也可能就是粉碎性骨折……”關于重力加速度的討論,頻繁出現在人們對于這則新聞的評論中。但是現在,誰也沒法知道,李國武在沖上去接人的那一刻,想沒想過這些。
被沖掉的血跡
世紀金花商場監控室的人聽到記者來,把門鎖上,隔著門講她什么都不清楚。就這樣,我們沒法聽到李國武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話。
網上傳出的視頻是無聲的,不到十秒的視頻顯示,12月10號早上8點42分48秒的時候,李國武張開胳膊,算著距離,跑著碎步,胯部下蹲,想穩穩接住十一樓跳下來的女子。下落的過程不到三秒,51秒的時候,兩個人就躺在那兒了,一地的血。穿著綠衣服的路人,不忍看,把臉轉過去了。一個物理老師計算,李國武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迎面撞來了一輛時速90km的汽車。
視頻里什么都聽不到,沒有摔碎兩個家庭的撲通一聲,也沒有李國武沖著樓上喊別想不開的聲音。
收垃圾的大爺,還記得那天,垃圾房門前一地的血。他帶著記者上門口看,地面在事發后三個小時,就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大爺指著門前一塊兒,“他滿臉血,就在那兒,人都好好的,就是滿臉血”。兩天后,對面的拖把還立在門前,不知道為什么,被遺棄了。
等“120”到的時候,看了一眼,就知道人沒氣了。
李國武工作的商場十點開門。10號那天,早班的他和平常一樣,騎著自己那輛有米老鼠頭的電動車從紅旗廠的家屬院到工作的世紀金花商場,換好了自己的白襯衫、黑西服,還打好了領帶。
商場里的保安們多不愿意回憶那天的事兒:“我不說,你也別錄了。”
“他做的是好事,為什么不說?”
對方低頭看手機,一句話也不說。
只有李國武的朋友羅先(化名)愿意說。
“商場十點才開門,那個時候,就他一個保安看見這事兒了,我就想,換成是我,我都做不到他那樣。”羅先是李國武的同事,也是二十多年的朋友,“我來這當保安,還是他介紹我過來的,你想不到那個人有多好,他原來就救過人,我跟他經常吃飯喝酒,都不清楚,他也從來不說”。
李國武還是一個世紀金花保安班的班長,“無論私底下和他關系多好,他排早中晚班的時候,都一碗水端平。”羅先說。
“出事前一天,他下班,我上班的時候,我還看見他呢,我下午來知道這個事兒的時候,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受不了,我把他微信都刪了,刪之前,我還看了眼他頭像,還是我們為了金花店慶一起改的。你不知道,看著自己朋友上社會新聞,沒了,那種感覺。你說,跳樓的那家人是不是也有責任啊?”一米八的羅先抹了抹眼睛。前天出事兒,當地媒體的記者,問了癱倒在兩人旁的十一樓男住戶一嘴,直接被頂了回來。
三十多年的“新房”
李國武家樓下賣包子的大爺,在當地報紙上看到過這個新聞,直到一堆人圍在李國武家樓下,才知道,隔壁樓曾住過那個沒有名字的保安。
李國斌在這天,讓記者晚點來采訪,想和父母好好吃一頓午飯,再告訴父母這件事。李國斌想過瞞著,終于舍不得不讓父母看到弟弟火化前最后一面,還是要說。“說完了,他們肯定不會好好吃飯”,不上網的父母還不知道,他們最心愛的小兒子沒了。“我決定就今天說吧,他們應該在火化前看一眼,也讓我弟弟的英靈回家,不能火化前連父母都看不到啊。”
吃飯前高高興興的母親,一下就受不了,趴在李國斌妻子的肩膀上,嗚嗚嗚地哭。
李國武爸爸,被安頓在隔壁的屋子里,癱在兒子的結婚照下面。“我昨天電話沒打通,我就有預感,像出事,他怎么走得這么早啊。”
哭也哭不出來,吃完救心丸,開始吃降壓藥,家人不放心,帶了去趟醫院,國武爸爸對兒子沒能上去的“120”有陰影。“不打120”,還是家里人開車去的。
“我心里難受,不是心臟難受,打針管不了。”國武爸爸操著一口湖南話說,他是年輕時候從湖南來到西安的。
“我們都見到了,他走得挺好的,人完完整整的。”國斌妻子安慰著。
屋子里擠了滿滿當當的人,連李國武女兒的小塑料凳也有人坐著。
屋子里的墻紙是李國武剛貼好的,今年流行的顏色。屋里六個燈泡的色彩都不一樣,即使拮據,他還在女兒的房間放了一張公主床,還漆成了粉色。房子是老房子,連樓下八十歲和八十二歲的老大爺聊天都說,有錢人早就離開這個建了三十多年的小區了。這個小區,是國武剛搬進來不久的,他之前住的地方比這兒的樓更老。
李國武母親走到門口看看墻上掛著的衣服,還要問問國武嫂子:“小武是不是沒穿衣服?”“穿了,你別哭,你不哭,我就給你看他的照片。”國武嫂子說。
國武母親聽完,停了一會兒,國武嫂子給她看出事時國武躺在地上的照片,老太太看完,去隔壁屋子,翻出了小兒子結婚時候的照片,抱在懷里撫摸。小兒子結婚的時候,她覺得有點胖,但也是瘦瘦的。
屋子里,男主人的痕跡不多了。鞋架上,他的舊皮鞋,窗臺上,半包他沒抽完的煙。“他煙抽得不多,他喝酒喝一杯就臉紅,什么不良嗜好都沒有。”幾個人都崩潰了,只有國武的嫂子撐著。“他是退伍軍人,他肯定會這么做的,你們部隊里出來的都這個樣。”國武嫂子安慰國武爸。
“他心地特別善良”
吃完午飯,說完李國武沒了的事兒,電飯鍋都沒來得及洗,李國斌和李國武的妻子被叫到派出所錄筆錄了。家里來來往往聚滿了李國武的朋友、同事、經開區管委會的人、世紀金花的人。每個人輪著,去國武父親身邊念叨,他生前的事兒,他在西航工作時候的事兒,他從小就特別乖的事兒。
經開區管委會的人說,等派出所調查結果出來了,就可以開始各項申報了,“西安好人”、“見義勇為”……
“他之前住的地方樓下著火了,他和他哥什么都沒管,兩個人進去把里面的人救出來了,你現在去查那天的119報警記錄,都能查到我打的電話。你說,哪有幾個人會這么干啊?”國武嫂子,也是國武的同學。“我和他從小到大是同學,從西航四小,到二中、一中,到后來他去部隊當兵,還是他把他哥介紹給我的。”國武嫂子記得特別清楚。“1996年,湖南洪水,國武在那兒當兵,當時回家探親,回家第二天,知道湖南洪水了,直接又回去了,探親假都沒休。”
國武爸在床上喃喃地念,“國武是救人沒的,那個人……”老爺子話沒說完,就被趕來的親戚打斷了,他也許是想問問救的那個人的情況吧,沒人張嘴告訴他,國武也沒能救過來那個女人。
晚上六點,李國武的靈堂搭好了,這個瘦瘦的男人在黑白照片上笑著,女兒還不知道爸爸沒了,她只以為爸爸出差去了,誰都沒敢告訴女孩爸爸沒了的消息。哪怕前一秒,他們還說著,李國武給女兒做了榜樣,李國武妻子看到突然出現的女兒,慌亂地嗔怪:作業寫完了嗎?女兒忽閃忽閃著大眼睛。
“他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我想不起來了……”國武的妻子,這個南方女人眼睛哭腫,還沒晃過神來,問她問題要問兩遍,大多時候都是一旁的親戚幫忙答。
“我2010年和他在一起,他心地特別善良,別人借錢,他只要有就借,我和他吵過好多次架,我們也不寬裕。”
李國斌悶著頭,一根一根地在李國武靈前點煙,兒子安慰他,“他抽的煙夠多啦。”
女人跳樓的那間屋子是1106,貼上了鳳城路派出所的封條,蓋住了原來主人貼好的對聯。對門的人,剛出差回來,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
世紀金花樓上的住戶,看電梯停在11樓,“啊”了一聲,靠了靠身邊的丈夫。“怎么停這兒了。”
夜里十一點多,樓下小超市的售貨員,聽記者提起這件事,還嗔了一句,怎么大夜里的說這個,那個小超市,住在里面幾個單元的人都會路過,她甚至還猜了猜,她可能都和那個女人見過。
有人傳,十一樓跳樓的女人,和當時吵架的男人,不是夫妻關系。不過這種花邊,在兩條人命前,微不足道了。
國武的生日,在元旦前,家里人都還記著,只是這次四十三歲的生日,會靜悄悄的。







